從小書法是我的弱項,英文草書習作還可說抓蚯蚓抓得煞有介事,中文習字活脫就像自己用左腳執筆而書,字體歪瓜裂棗,墨跡屍橫遍野,很詫異老師看後竟沒有怒火中燒或休克咯血﹐奇甚。小學時代討厭的科目很多,中文書法是其一。攜帶毛筆墨盒上課就如帶寵物回校那末顧慮繁多。很討厭小學生用的墨盒,盒裡的棉花曖昧如一只陳年舊襪,不知道是因為墨質惡劣,還是墨盒藏汚納垢,總覺盒蓋掀開後異味襲人,無比噁心。班上墨臭如四面楚歌,十面埋伏,令我只想蹺課。那管毛筆呢,則一早給我用自來水沖得筆鋒早鈍,柔處不柔硬處不硬,等同廢物。再者﹐小學生哪有什麼名家書法可臨? 都是楷書入門的《三字經》。三年級還上大人孔月己,我是最沒耐性的了。那時候覺得中文書法不啻是一種怪異的填色遊戲,別跟我談什麼修養什麼文化,每次提交功課都是一次又一次的惡性遁環。
自問數百年前祖先輩都算出了一個書法家,自己不應如此不濟,偏偏性格如斯也無可如何。記得六七歲的時候,母親好不容易央請了一名楷書大家「黃校長」教我和姐姐中文書法。什麼蠶頭雁尾,起筆中鋒回鋒頓筆等等的技巧,校長耐心教授,學生聞所未聞。姐姐始終比較早熟,每天用心練字,頗有進境。我的習作則如枯藤纏樹雞飛狗跳﹐慘不忍睟。記不得那天我們四個小鬼(包括兩名同學﹐是一對兄弟)在黃校長的家中如何淘氣,事後黃校長竟然下了決定,不再教授個別學生只教老師。一來學生如我不一定出於自願,二來教會了老師,老師再轉授學生,書法藝術方能芬芳及遠。每次念及自己如何辜負了名師的一番心血,城牆厚的臉下也會羞愧不已。
說起書法怎能不提文房四寶? 小時候練字要不是以九宮格臨摹,要不以電話簿紙一開為二﹐併成本子,哪曾見過什麼名貴宣紙? 隨著科技進步很多人都以「清水臨書卷軸」,以水作墨,風過無痕,十分環保。2007年回國,我們在琉璃廠買了數枝毛筆,然而買了五年也還沒有開筆的機會,只可說俗人無事忙。T的一名朋友曾送他一台尚等端硯,硯緣雕功精細,松柏織影,雅緻非凡,端硯本身已是一件藝術品,怎捨得用?
雖然自己的筆跡不值一哂,然而也認識一些修為不俗的「書法行家」,沾邊也要沾上一點人文氣質來。中學同學TC的鋼筆字/毛筆字洋洋灑灑,字體恢弘古樸,當年離港蒙他親筆寫了一幅蘇軾《水調歌頭》的扇面贈我,珍存至今。來到楓葉國後,中學畢業前曾和一些土生的韓裔同學混熟,某天大夥兒到某同學家,意外發現他書櫃上的一本千字文書法習作,一手漢字寫得有板有眼,教我這名炎黃子孫汗顔。T和他的父親的書法根基深厚,只是爸爸的手現時有點抖,字體形態有點力不從心,然而風骨筆意猶存。T的鋼筆字儒雅流帥一致公認,毛筆字則還沒有緣拜睹。當然忙於羽毛球和家務之間,哪來閒暇練字,附庸風雅?
自幼喜歡極端,對書法字體愛恨分明﹐要不張旭「脫帽露頂王公前, 揮毫落紙如雲煙」的狂草,要不徽宗華麗娟秀的瘦金體,任何處於兩極之間的字體只覺不夠過癮。後來井蛙之見略有寸進,方知名家鍾褚王趙﹐顔唐蘇鄭等數之不盡﹐各擅勝場,目不暇給。前年在北京T特意購下啟功的書法帖子,也讓我多開一點眼界。
去年十月一日,T、我、堂妺三人午飯後在香港藝術館看了一場書畫展。我們三名儍瓜站在數張草書前交頭接耳解讀文意,如冬瓜大的字挑不上幾個,跟猜䛧無異。幸好館內遊人稀疏,不然我們三人如此指指點點,早被人怒目而視或亂棒轟走。回想起來也覺好玩。
*(右圖﹕落落欲往 矯矯不群 ‧ 詩品論詩之語 吾將持以觀人 ‧ 癸酉夏日 啟功)
*(右圖﹕落落欲往 矯矯不群 ‧ 詩品論詩之語 吾將持以觀人 ‧ 癸酉夏日 啟功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