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近整理《紛紛飄落的日子》系列的文章﹐決定把這一篇抽起。
畢竟﹐和《我要等的正是你》這一首歌沒有什麼直接的關連。
兩年多過去﹐自己重讀這篇文章﹐很多細節都開始朦朧。
慶幸自己曾經把這個故事記載下來﹐茲以備忘。
儘管世事幻變﹐然而緊握著的手仍然沒有鬆開。
細水長流﹐是為人生。
_______________
男孩和女孩是一對青梅竹馬的小鄰居。
那男孩機靈聰明,但頑皮透了, 老是跟別的小孩打架。他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,三兄弟在左鄰右里都是出了名的。他們的母親是個十分精明能幹的女人,對兄弟三人寵愛得接近放縱。男孩的母親在客廳裡擺放了三具紡織機,顧了三個中年女人來縫制衣褲,生意尚算不錯。她的丈夫本是一名洋行買辦,後來年紀大了,退休後在家裡辦義學,每天教授附近小孩子英語,速記,及使用打字機 (在當時可算是高科技),是個慈祥的善者。
那女孩年紀小時已很漂亮,是家中五兄姊妹的老三。她的父親是附近一所教會女子中學的中文教師,母親是個賢內助,全職打理家中炊洗的重任。那女孩閑時就在男孩的家裡學習英語,或在街上蹓躂嬉戲。兩小無猜﹐無拘無束。
好日子不長久,太平洋戰事的陰霾開始籠罩著這片南方小島。男孩的母親把家裡的製衣生意結束套現,收拾細軟,帶著一家人逃回廣州躲避烽煙。雖然男孩和女孩都很捨不得對方,然而在大時代背後,聚散離合都由不得人作主。
英軍徹退後,日軍正式進佔香港,開始了三年零八個月的艱苦日子。女孩雖只是小學生年紀,然而已習慣了在防空洞內忍受刺耳的警報,和一聲不吭地跟家人躲避空襲的生活。那時候物資短缺,女孩的母親會到海邊撿拾一些只有無名指頭般大小的軟蟹,然后讓女孩及她的姊姊妹妹用搗藥用的碗子,加一點水,把小蟹連著軟殼搗磨成糊狀,然後煮熟了來伴粗飯吃。有時候,女孩搗了半天,會天真地問父親:「可以了嗎?」她的父親用手指拈一拈,然後煞有介事地說:「嗯,再搗一會吧!」那女孩又會乖乖地再搗上半天。晚上,女孩的父親偶爾會約他的堂弟來到家裡坐。因為晚上實行戒嚴﹐他們會用裝鞋子的紙盒擋著燭光,然后各斟一小杯玉冰燒酒,吃一小碟花生,交談至夜深。女孩聽不懂大人在談論些什麼,面對著忽搖忽定的燭光,沒有心事的女孩很快入夢。
殘缺的日子,也同樣會紛紛飄落。終於,日軍投降,香港光復,尋常百姓漸漸回復戰前的正常生活,女孩也重新上學。雖然輟學將近四年,學校仍然把女孩編入同齡學童應上的班次,無非因為學位有限,要顧及的小孩太多。不管女孩的實際程度如何,已屆升讀初中的年齡。迫於無奈,只好被分派到她父親任教的那所教會女子中學就讀。因為戰事間斷了學業多年,女孩的英文和數學都遙遙落後。
有一天女孩下學,為著艱深的功課而心緒不寧。歸家的路途上,暮色漸合﹐交織著重重疊疊﹑冷淡陌生的臉孔。迎面而來的一個人,有點面熟,二人看了對方一眼,都不約而同地放慢了腳步。「咦,原來是你?」男孩的聲音低沉了,人也長高了,不過臉形仍然如以前那樣瘦削。女孩也很詫異,因為自從男孩一家搬走後,音訊杳然,在戰亂的時候,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,根本沒有想過二人會有重遇的一天。
原來,男孩一家人在戰事結束後馬上從廣州遷回香港。因為食指頻繁,生活費用高昂,男孩的母親在廣州把多年的積蓄都快花光。他們一家回來後,並沒有搬回以前的平房去。新的居所,卻離開以前住的地方十分接近。男孩和他的哥哥﹐雖仍處於求學年齡﹐都已經出來賺錢幫補生計。他們會打字,會說英語,會速記,十分幸運地在一所貿易行及運輸公司找到打雜文書的工作。
男孩和女孩在街上說了半天話,地上的影子漸晚漸長。他們第一天說不完的話,第二天在下班和下課後延續。一天一天過去,兩人總有說不完的話﹐彷彿要補賞過去三年多的分離。男孩知道女孩的功課需要幫助,於是自己報讀了夜校,把學到的東西,在白天和周末轉教給女孩。也許沒有女孩,男孩一輩子都沒有想過繼續升學。
新的學期開始,女孩穿著校服到了照相館拍學生照。女孩已長得婷婷玉立,留了長頭髮,眸子靈動﹐眉目清秀﹐頗為動人。數天后,女孩拿了學生照片,覺得蠻滿意,付了錢便走。又過數天,當她走過照相館的時候,不禁嚇了一跳 ~ 她的學生照片竟然被店主放大,赫然擺放在店前的玻璃窗櫥內,作為招徠客人的照片樣版。女孩氣急敗壞地告訴男孩,男孩下班,馬上和女孩到照相館和店主理論。其實店主只是覺得女孩的照片拍得不錯,與其放一些明星劇照在窗櫥,倒不如放一些尋常人家的照片來得自然。店主事先既沒有問准女孩的同意,那女孩又偏偏不喜歡拋頭露面。怎麼說她不過是一個初中學生,父親更是學校裡受人尊敬的教師,言行舉止更要比旁人緊慎。男孩替女孩据理力爭,店主最后息事寧人,同意把女孩的照片收起來。兩人連袂又打贏了一場仗。
男孩和女孩一邊唸書工作,一邊交往。男孩唸完了夜校,白天仍然上班,晚上修讀建築工程師課程。女孩則考進了師範學院,承襲父親的衣缽,誨人不倦。兩人有時候會去看電影,不過女孩看電影的時候﹐已疲憊不堪﹐習慣在漆黑裡倒頭大睡。睡得最香的一次,是和男孩看《老人與海》。女孩看見橫涯無際的海浪﹐不休不止地起伏,耳畔響起老頭喋喋不休的海明威名句,真是催眠良方。最後結果如何﹐也不甚了了。
長話短說,男孩和女孩事業有成後,終於結婚,熱熱鬧鬧筵開三十六席喜宴,男孩也快三十歲了。結婚後,生兒育女,兩人數十年來幾乎沒有一天不在一起。除了那一年,男孩要到英國倫敦攻讀碩士文憑,女孩一個人留下來照顧年紀還小的兒女。當時沒有 email 和 webcam,長途電話費太昂貴,男孩和女孩就用手提錄音機把家書錄起來,以海郵寄予對方。透過細小的卡式帶,繼續他們一天都說不完的話。透過日常看似微不足道的生活瑣事﹐暗暗表達了想念對方的心情。那一年的365天,恐怕比三年零八個月的時間更覺漫長無盡。
男孩和女孩,就是我的父親母親。
我覺得他們兩人十分幸運,在童年心無旁騖的時候,已遇上他們一輩子要等待的人。我不知道,他們彼此的臉孔,是否一早成為了各自心中的情人特徵。我也不知道,當天他們道左重遇,能否看得清在彼此身邊,會是多麼多麼溫暖。不過他們證明了,人海中有緣能遇見。儘管言詞已不再達意﹐回憶也被疾病磨蝕耗損﹐他們仍手牽著手﹐並肩向前﹐不管路上晴雨朝暮﹐感情長青不老。
那男孩機靈聰明,但頑皮透了, 老是跟別的小孩打架。他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,三兄弟在左鄰右里都是出了名的。他們的母親是個十分精明能幹的女人,對兄弟三人寵愛得接近放縱。男孩的母親在客廳裡擺放了三具紡織機,顧了三個中年女人來縫制衣褲,生意尚算不錯。她的丈夫本是一名洋行買辦,後來年紀大了,退休後在家裡辦義學,每天教授附近小孩子英語,速記,及使用打字機 (在當時可算是高科技),是個慈祥的善者。
那女孩年紀小時已很漂亮,是家中五兄姊妹的老三。她的父親是附近一所教會女子中學的中文教師,母親是個賢內助,全職打理家中炊洗的重任。那女孩閑時就在男孩的家裡學習英語,或在街上蹓躂嬉戲。兩小無猜﹐無拘無束。
好日子不長久,太平洋戰事的陰霾開始籠罩著這片南方小島。男孩的母親把家裡的製衣生意結束套現,收拾細軟,帶著一家人逃回廣州躲避烽煙。雖然男孩和女孩都很捨不得對方,然而在大時代背後,聚散離合都由不得人作主。
英軍徹退後,日軍正式進佔香港,開始了三年零八個月的艱苦日子。女孩雖只是小學生年紀,然而已習慣了在防空洞內忍受刺耳的警報,和一聲不吭地跟家人躲避空襲的生活。那時候物資短缺,女孩的母親會到海邊撿拾一些只有無名指頭般大小的軟蟹,然后讓女孩及她的姊姊妹妹用搗藥用的碗子,加一點水,把小蟹連著軟殼搗磨成糊狀,然後煮熟了來伴粗飯吃。有時候,女孩搗了半天,會天真地問父親:「可以了嗎?」她的父親用手指拈一拈,然後煞有介事地說:「嗯,再搗一會吧!」那女孩又會乖乖地再搗上半天。晚上,女孩的父親偶爾會約他的堂弟來到家裡坐。因為晚上實行戒嚴﹐他們會用裝鞋子的紙盒擋著燭光,然后各斟一小杯玉冰燒酒,吃一小碟花生,交談至夜深。女孩聽不懂大人在談論些什麼,面對著忽搖忽定的燭光,沒有心事的女孩很快入夢。
殘缺的日子,也同樣會紛紛飄落。終於,日軍投降,香港光復,尋常百姓漸漸回復戰前的正常生活,女孩也重新上學。雖然輟學將近四年,學校仍然把女孩編入同齡學童應上的班次,無非因為學位有限,要顧及的小孩太多。不管女孩的實際程度如何,已屆升讀初中的年齡。迫於無奈,只好被分派到她父親任教的那所教會女子中學就讀。因為戰事間斷了學業多年,女孩的英文和數學都遙遙落後。
有一天女孩下學,為著艱深的功課而心緒不寧。歸家的路途上,暮色漸合﹐交織著重重疊疊﹑冷淡陌生的臉孔。迎面而來的一個人,有點面熟,二人看了對方一眼,都不約而同地放慢了腳步。「咦,原來是你?」男孩的聲音低沉了,人也長高了,不過臉形仍然如以前那樣瘦削。女孩也很詫異,因為自從男孩一家搬走後,音訊杳然,在戰亂的時候,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,根本沒有想過二人會有重遇的一天。
原來,男孩一家人在戰事結束後馬上從廣州遷回香港。因為食指頻繁,生活費用高昂,男孩的母親在廣州把多年的積蓄都快花光。他們一家回來後,並沒有搬回以前的平房去。新的居所,卻離開以前住的地方十分接近。男孩和他的哥哥﹐雖仍處於求學年齡﹐都已經出來賺錢幫補生計。他們會打字,會說英語,會速記,十分幸運地在一所貿易行及運輸公司找到打雜文書的工作。
男孩和女孩在街上說了半天話,地上的影子漸晚漸長。他們第一天說不完的話,第二天在下班和下課後延續。一天一天過去,兩人總有說不完的話﹐彷彿要補賞過去三年多的分離。男孩知道女孩的功課需要幫助,於是自己報讀了夜校,把學到的東西,在白天和周末轉教給女孩。也許沒有女孩,男孩一輩子都沒有想過繼續升學。
新的學期開始,女孩穿著校服到了照相館拍學生照。女孩已長得婷婷玉立,留了長頭髮,眸子靈動﹐眉目清秀﹐頗為動人。數天后,女孩拿了學生照片,覺得蠻滿意,付了錢便走。又過數天,當她走過照相館的時候,不禁嚇了一跳 ~ 她的學生照片竟然被店主放大,赫然擺放在店前的玻璃窗櫥內,作為招徠客人的照片樣版。女孩氣急敗壞地告訴男孩,男孩下班,馬上和女孩到照相館和店主理論。其實店主只是覺得女孩的照片拍得不錯,與其放一些明星劇照在窗櫥,倒不如放一些尋常人家的照片來得自然。店主事先既沒有問准女孩的同意,那女孩又偏偏不喜歡拋頭露面。怎麼說她不過是一個初中學生,父親更是學校裡受人尊敬的教師,言行舉止更要比旁人緊慎。男孩替女孩据理力爭,店主最后息事寧人,同意把女孩的照片收起來。兩人連袂又打贏了一場仗。
男孩和女孩一邊唸書工作,一邊交往。男孩唸完了夜校,白天仍然上班,晚上修讀建築工程師課程。女孩則考進了師範學院,承襲父親的衣缽,誨人不倦。兩人有時候會去看電影,不過女孩看電影的時候﹐已疲憊不堪﹐習慣在漆黑裡倒頭大睡。睡得最香的一次,是和男孩看《老人與海》。女孩看見橫涯無際的海浪﹐不休不止地起伏,耳畔響起老頭喋喋不休的海明威名句,真是催眠良方。最後結果如何﹐也不甚了了。
長話短說,男孩和女孩事業有成後,終於結婚,熱熱鬧鬧筵開三十六席喜宴,男孩也快三十歲了。結婚後,生兒育女,兩人數十年來幾乎沒有一天不在一起。除了那一年,男孩要到英國倫敦攻讀碩士文憑,女孩一個人留下來照顧年紀還小的兒女。當時沒有 email 和 webcam,長途電話費太昂貴,男孩和女孩就用手提錄音機把家書錄起來,以海郵寄予對方。透過細小的卡式帶,繼續他們一天都說不完的話。透過日常看似微不足道的生活瑣事﹐暗暗表達了想念對方的心情。那一年的365天,恐怕比三年零八個月的時間更覺漫長無盡。
男孩和女孩,就是我的父親母親。
我覺得他們兩人十分幸運,在童年心無旁騖的時候,已遇上他們一輩子要等待的人。我不知道,他們彼此的臉孔,是否一早成為了各自心中的情人特徵。我也不知道,當天他們道左重遇,能否看得清在彼此身邊,會是多麼多麼溫暖。不過他們證明了,人海中有緣能遇見。儘管言詞已不再達意﹐回憶也被疾病磨蝕耗損﹐他們仍手牽著手﹐並肩向前﹐不管路上晴雨朝暮﹐感情長青不老。
原刊﹕2006/12/21________________
~ 詩語記事本
~ 窗外
7 comments:
讀到「晚上修讀建築工程師課程。女孩則考進了師範學院」,就猜是不是在說你父母呢
以前科技不發達,人與人的溝通方式單純、受限,卻直接、由衷,感情比較清澈明淨
我要等的正是你很貼題啊!
令尊令堂很幸福!
好窩心的感覺啊!得此人生,夫復何求?
其實我有想過為家夫寫一本生平,但工程是何等浩大.. 希望有一日可以成事吧~
係家父.. 哈哈哈..
very touching story. 平凡中的不平凡.
世伯和伯母的故事很溫馨。一對伴侶能夠彼此廝守大半生,同甘共苦去看透人生風景,實在很幸褔。
wordy:
水能覆舟亦能載舟﹐科技亦然。個人認為現代人心機比較複雜﹐不如經歷過戰亂那一輩的人明白幸福其實可以很簡單。
leo:
這篇文章本來是為《我要等的正是你》而寫的﹐所以借用了不少歌詞。家父家母的確頗具運氣﹐執子之手與之皆老已不容易﹐還要是初戀……
fun:
謝謝﹐我覺得趁著記憶沒有褪去﹐先把一些故事寫下來﹐十分重要。不必理會是不是 chronological﹐我是想到便寫﹐積存起來便好。
藍宮﹕
謝謝﹐我也覺得是﹐回望身邊認識的人便有無數動人的故事。
lemontree:
上一輩的確很能影下一輩﹐家父家母和T的父母的故事﹐都很值得我們兩人學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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