普羅米修斯 (上)

 (Prometheus by Nicolas-Sébastien Adam,1762)

聖安德烈大教堂的櫻桃木大門在悠揚跌宕的鐘聲裡終於打開﹐一對新人徐徐步出。盛裝出席的花童花女、伴郎伴娘、雙方家長魚貫地跟隨﹐繼而分站到新郎新娘的兩側。最後數不清的賓客如泡沬般在教堂內溢瀉而出﹐歡聲盈耳不絕。你穿著淺灰色筆挺的燕尾禮服﹐理了一個整齊扎手的短髮﹐在刺眼的烈日下﹐說不出的神采飛揚。你的她﹐比我想像中身材高挑﹐一襲低胸的婚紗﹐清雅大方﹐只是距離太遠容貌模糊不清。我想她是美麗的。在攝影師朗聲指揮下﹐賓客像營役的螞蟻般﹐在氣派不凡的石階上各就其位﹐喜氣洋洋地為著一幀大合照準備就緒。雖然我和四月站在遠處﹐並不儕身在賓客之列﹐然而我戳力不懈地汲收著眼前的一切一切﹐縱使十年三十年五十年過去﹐我都不要忘記。

鎂光燈此起彼落﹐幸福的光芒中人欲盲。不知道是否於心有愧﹐你對她格外地關懷體貼﹐格外地悉心呵護。她的前臂一直搭扣在你的臂彎﹐像兩株連理同命的花樹相互糾纏﹐就算茫茫人海再波濤洶湧﹐也沖不開蕩不散。在賓客先入為主的目光下﹐你們是一對驅使普世艷羨的璧人。一場繽紛眩目的千色紙雨及時地飄飛灑落﹐也許只有我才看得出你燦爛的笑容背後隱藏的一抹苦澀惶惑。

記得我跟你說過﹐自己決定了要走的路﹐沒有什麼值得埋怨和後悔的理由。今天你盡力地演好自己挑選的角色﹐但求一將功成﹐對一切代價義無反顧。如果我不是滿盤落索﹐我甚至可以為你精湛投入的演技喝一聲采。可惜我只能竭盡所能抵抗著淚水的洪峰。

四月在旁默默地看著我目不轉睛的看著你們。換了是她﹐她決不會像我這樣不請自來。在她眼中﹐自我摧殘對誰都沒有好處。但她對我固執的性格最清楚不過﹐當然不會讓我一個人來冒昧觀禮。捫心自問﹐我沒有抱著一丁點好奇心來追看這個故事的結局。我只是敵不過心底的依戀﹐盼望盡量延長撒手前的一刻。儘管多一秒鐘也是好的。這是我和四月不同的地方﹐她比我理智和灑脫。也是我和你不同的地方﹐即使彼此所承受的哀傷本質相同﹐但我比你裡外如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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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和四月自小認識。十歲前我還住在公共屋村。住在七樓的是一對出了名的惡霸兄弟雖然年紀和我差不多﹐卻異常彪悍。一天他們在公園向我收買過路錢﹐四月剛巧幫他爸爸買啤酒回來﹐她脫了鞋子幫我打跑了兩兄弟﹐卻又不小心打破了啤酒的玻璃瓶。金黃的啤酒流瀉了一地﹐泡沫一息間漫過了零星凝綠的玻璃片。我把自己的零用錢統統拿出來和她到街口的雜貨店再買一次啤酒﹐就像一切不快的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。從那天起我們的軌跡便合而為一。後來我舅舅的生意愈做愈好﹐我父母的經濟條件也有所改善﹐於是我們搬離了屋村。就算不住在一起也不代表些什麼﹐我和四月的關係﹐這麼多年來一直沒有改變。

我和四月一起上小學﹐然後上中學﹐每分每刻真是不折不扣的形影不離。也許﹐我們都不是合群的羊﹐和一般同學話不投機﹐格格不入。無聊的學生醞釀了許多流言蜚語﹐包括我曾經帶著四月到深圳墮胎等等﹐說得煞有介事。幸而四月的性格剛烈﹐不相干的人從來不敢在我們跟前說些什麼沒頭沒腦的閒話﹐至於背後的風言風語﹐ 我們問心無愧﹐傳入耳裡也無動於衷﹐懶得駁斥分辯。

中學畢業典禮後﹐我和她在我家的天台喝著啤酒﹐抽著從他父親那裡偷來的煙。那天的黃昏來得很晚﹐夜空沉澱著半透明的紫藍色﹐像彩筆放進清水裡﹐墨色愈化愈深。天空中除了遠處客機翼尖那些閃爍明滅的白光和紅光外﹐月色星光都被地面上綿綿密密的萬家燈火所替代。

四月接過了半滿的啤酒罐﹐問﹕「決定要了去唸預科﹖」
我看著呼出的煙﹐點點頭﹕「是﹐我想唸大學。」
四月的笑聲有時候很冷淡﹕「唸大學有什麼好﹖」
「其實沒有什麼好。」我聳聳肩﹕「出來社會全職工作便是成人了。」
四月把啤酒遞回來﹕「成人沒有什麼不好﹐小孩子多沒自由。」
我呷了一啖酒﹐把煙放到她手裡﹕「成長不過是用一些自由去換取另一些自由﹐得不償失。」
四月搖頭道﹕「又發癲了。」
「不﹐是有點醉了。」
也有點倦。

 我把眼睛合上﹐耳裡聽不到鬧市的喧嘩。

朦朧裡我感到四月的手捧著我左邊的臉頰﹐她的吻溫潤如潮。
我的猶豫﹐四月並不是沒有察覺。

她借醉匆匆離開﹐煙蒂的星火還沒有熄滅。
我在天台腑瞰﹐看到她在大廈前掩面哭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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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待續)